冬日下午。和朋友約在咖啡店,桌邊小坐喝一杯熱茶。他提議一起去探訪朋友,說與友人已一兩未見。我見過那男子一面,只記得他住在村子里,租一塊地,蓋起房子,類似隱居。也不是經(jīng)常在那里,有時在國外。
我們坐車一起趕到郊外。冷風(fēng)凜冽,天色灰暗荒蕪。北方的冬天如斯光景。生活與季節(jié)等同,雖有一種不可逆轉(zhuǎn)的沉重秩序,人依舊試圖在夾縫中尋求歡樂。遠離城區(qū)之后,大片潦草田野鋪陳,房屋零零星星,視野開闊但也寂寥。
車子停在鐵門外面。主人穿著棉襖出來開門。第二次見面,時隔多年。開門下車幾元 看見迎接上來的一個微笑。我不知道他是否已忘記了我,但這個不重要。我倒一直還記得他那些房間和房間里的擺設(shè)。屋子設(shè)計簡易,如同一個方正的白色盒子。沒有多余的裝飾,水泥地,白墻面,燈具也很少,也無地毯、壁紙,家具也稀少。玄關(guān)處有幾尊石頭佛像。一道曲折回廊,圍住露天小花園。園中兩棵干枯的桂花樹。廢棄的古式木椅。巖石。擺滿一盆盆開過花期的綠色蘭草。
大客廳是落座的地方。面積很大。也是全無修飾堆滿雜物。
隨意撂疊的厚本雜志,書籍,漆器,匣子,青花小碗,梅瓶,石雕佛像,毛筆,拓本,案石,浮世繪,書法,日本鐵壺,古董相機………雜亂交錯,全無章法。層層鋪陳,呈現(xiàn)出一種豐盛的秩序。放在茶幾上的一把古琴,絲弦盡斷。兩枝干枯的蓮藕,線條簡練。臨窗木凳上,有一些形狀支離的木塊,也許有地理或時間上的回憶。兩只佛手,干涸縮小,置于角落。細小的白瓷碎片堆陳在地上,上面有極為細膩優(yōu)美的花紋。
物質(zhì)攜帶各自不易被覺察的細微折損和創(chuàng)口。顏色,花紋,色澤,線條,無不投射出主人內(nèi)心某種執(zhí)著的審美傾向。沙發(fā)邊鋪陳了一張簡易床,素色的被單零亂掀開,大略午睡小憩所用。桌子上有大堆零食,瓜子,水果,話梅,等等,柜子里多瓶葡萄酒。也許遠處時有朋友們造訪。招待不會失禮,若獨處,也無比自在。
他不做收納,也無打掃的痕跡。剛剛旅行回來,皮箱在地上翻開著,露出還未拾掇的衣物、書籍、郵遞品等。雜物隨意儲存。器物幽幽散發(fā)出一股氣來,無法被輕易判斷,解讀,識別,卻使置身其中的人安寧。包圍的時空,已不僅是一個膚淺表象的層面,相反,它擁有無限延伸和深入的層層空間。時光沉淀,物品的美感深邃不可言說。
客廳前方盡頭墻壁立著一架條案,滿是小物,排列一道絲繡屏風(fēng),共有四扇,繪有梅花,水仙,紫藤,鈴蘭,牡丹,鳶尾,鸚鵡,黃鸝,仙鶴種種。刺繡技法先不講究,配色嚴(yán)謹細密,不過是單一的灰白色調(diào),卻是深淺不一的灰和白層層遞進,夾雜著灰紫,灰褐,灰黑等絲絲點綴,這屏風(fēng)悠遠低斂的色調(diào)給房間增色不少。遠遠看去,大方清雅,沉靜收斂,與屋內(nèi)漸漸黯淡下來的暮色,極為相稱。或者說,一個略顯凌亂和疏忽的房間,因為有它的架構(gòu),被一種單純而專注的存在感所統(tǒng)攝,產(chǎn)生出集中性的強烈印象,又不產(chǎn)生侵略感。
與友人脫掉大衣,坐于桌邊,一時無言,男子在旁邊燒水泡茶,用簡易的濾茶器,沒有講究茶具。又隨便取來兩只玻璃杯,倒了茶水,桌子上也有一盆蘭花。他說,這盆是珍藏的蘭花品種,叫宋梅。香氣若有若無,時停時歇,需要追蹤尋覓,越是這樣難以把握的避世芬芳,越是可貴。自在而倨傲的品格,絕非為愉悅別人而撩撥。而這才是蘭花真正的個性。
他見我凝望屏風(fēng)良久,輕聲問,你也喜歡刺繡嗎。起身過去,頗為費力地從大堆雜物中,小心搬出一幅來,放于桌上,讓我在燈光下細看。這老物,是他在上世紀(jì)八十年代末在地攤上偶然相逢,五百塊錢淘下的。原本應(yīng)該有十二幅,是十二個月份不同時令花草和禽鳥。最后僅留存下四幅,保存得也算完好潔凈。
又拿出一幅小楷字畫,讓我們觀賞。說上面的字,藝術(shù)家一般也就只寫七八個,然后第二天繼續(xù),這樣日積月累,完成一個作品,每天磨出來的墨還需相同,否則字跡色調(diào)會變化。又要一口氣始終屏住,作品才有一以慣之的氣韻。這小楷字體似采納了眾人之長,又帶有獨自的氣韻,看起來拙樸灑落,人若在一個時間段里,能平心靜氣,創(chuàng)作完這樣一個作品,本身也是福氣。這畫面上的神彩如同被凝固截流,絲絲不差,依舊撫人心扉。
我們喝茶,看繡,看字,看畫,談?wù)摤嵤?。聽他說起在美國租車趕赴一處城鎮(zhèn),在洋人家里淘古老拓本的情節(jié)。期間各自嗑著取在手心中的一小撮瓜子。談話中偶有間歇的沉默,也并不焦慮,相對靜坐,又慢慢有了話說。暮色漸漸深濃。不知不覺。與夜色交替滲透。由落地玻璃內(nèi)望出去,中天花園的干枯花木一一遁隱于夜色之中。時間流逝得絲絲分明,井然有序。偶爾,我又悄悄轉(zhuǎn)頭,去探望那道屏風(fēng),覺得它總在對我發(fā)出聲音,輕輕應(yīng)和。我想著,這屋子里該有多么大的能量。這能量充盈回旋,也許會在內(nèi)心蕩漾多日。而我很久沒有感受到這樣的互換。
入夜,起身告辭。偌大房間里,桌子上面一盞燈開著,角落里都是暗暝。去洗手間,看到一雙運動鞋踢在墻角,灰塵仆仆,輿洗池臺面上余留未及時清理的剃須,木凳上堆滿書刊。想起在歐洲時,住在山下瑪麗亞的白色小樓里,她的家里也是全然不收拾妥當(dāng)?shù)?。衣櫥抽屜半開著,衣物拖出,一半橫陳地上。洗手間的鏡子和瓶瓶罐罐,全是使用過的痕跡。大房子里,有堆陳的書籍、唱片、植物、葡萄酒、自作的畫,午后時常響起練習(xí)的鋼琴曲。
霓虹、廣告、娛樂場所、成群結(jié)隊的同類、繁雜筵席、時髦兒派對、電光聲影………現(xiàn)代人以種種形式多變而內(nèi)在寡乏的時代性食物,重組身心結(jié)構(gòu),漸漸以它們?yōu)檠?,卻總覺身心枯竭斷裂。堅實清朗的骨骼,只能生發(fā)自個體獨立而豐盛的內(nèi)在。人的天地若是能自給自足,就不需要向外界謀求。哪怕獨自在家,也已出游旅行了世界。這般充足,若非一顆自在自處的心,就體會不到真味。
坐車回城。友人趕赴約定的午夜派對。他是時髦的人兒,可靜可動,轉(zhuǎn)化自如,未嘗不是一種能力。愛熱鬧,日夜杯盞交歡,也懂得清淡有節(jié)的友情的滋味,并且保持長久。而我想做的,只是回家。喝一杯熱茶,閱讀,入睡。并在睡前仔細回想這令人內(nèi)心愛慕并余留清歡的四幅屏風(fēng)。
這一天,即完美過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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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安妮寶貝